羡慕?
羡慕她什么?
沉鱼迈出去的步子一顿,蹙眉看向魏姬。
这是在试探她,还是在挑衅她?
沉鱼不确定。
魏姬微微抬着下巴,面上携了三分笑,眸光却是意味不明。
这下,沉鱼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了。
她收回视线,看都不看魏姬,对管事道:“孟管事,既然郡公不在,那我就先走了。”
说着,示意青萝将锦缎交给孟管事,“锦缎是带给春若的,还劳烦孟管事帮我转交给她。”
青萝走到孟管事面前。
孟管事看一眼锦缎,却没接,只对沉鱼道:“您还是先去会客厅坐着等等吧,看时辰,郡公也该回来了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
沉鱼想也不想,直接拒绝。
孟管事一脸难色。
魏姬瞧在眼里,唇边藏着一抹冷笑。
“沉鱼,不管怎么说你从前也是这郡公府的人,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又作何着急走呢?”
她轻轻一叹,感慨万千:“你走了,夫人病了,郡公在还好,郡公要是不在,这偌大的后院里,我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。咱们相处的日子不短,你虽离开郡公府,但到底也曾与我一同——”
魏姬扶着发鬓,又叹了口气,“不管你和郡公如何,我们之间还是有些姐妹情谊的,是吧?至于先前的一些误会,我早就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跟你解释清楚。”
沉鱼冷眼瞧着魏姬,想到了传言中已病入膏肓、时日无多的邓妘。
人人都说她病得快死了,可从几个月前说到现在,也没听得死讯。
焉知不是慕容熙惯用的迷惑人的法子?
沉鱼知道,此刻慕容熙不在府里,她只要冲进堇苑,邓妘必死无疑。
可是,她不能这么做。
沉鱼闭了闭眼,沉下声。
“青萝,我们走。”
一刻也不能再待了。
再待下去,她真会忍不住动手。
见沉鱼要走,青萝也不管了,把锦缎往孟管事怀里一塞。
魏姬眯起眼,望着沉鱼头也不回的背影,叹道:“沉鱼,我们都知道你是无辜的,郡公已经查清了,害死嗣子的凶手不是你,而是柏叶。”
原本要大步离开的人,停了下来,有些惊讶地看过来。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说,害死嗣子的凶手是柏叶。”
魏姬也不急了,缓了缓,才徐徐道:“府中人都知道,因为害你落水,柏叶被罚去杂役房做苦工。可不知道的是,在杂役房的那段日子,她几次向夫人求情,夫人却不念旧情。后来,她终于讨得夫人的原谅,重新调回堇苑,却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被夫人责罚。她气不过,记恨你,记恨郡公,也记恨夫人,所以才做出这等毒辣的事儿。”
怎么可能?
沉鱼不信,再看向孟管事,孟管事没有否认。
魏姬会不会撒谎不一定,孟管事是府中的老人,一定不会撒谎。
沉鱼只觉不可思议。
害死嗣子的怎么可能是柏叶?
那天,她看着柏叶从前院回来,还不曾迈进嗣子的屋子一步,就被她用刀挟持着拖至屋后,逼问温媪的死因。
受她挟持的柏叶又如何驱使狸奴去害嗣子?
这分明是看柏叶死了,死无对证之下,便想让不会跳起来反对的尸体,担下这谋害郡公嗣子的罪名。
是谁的主意?
慕容熙?
那不是他珍而视之的嗣子吗?
如此草草结案?
沉鱼真是看不懂了。
魏姬扭着腰肢款款走过来,与她面对面站着。
魏姬喟然:“所以,我说我们有误会,我是清白的,你也是清白的,真正的凶手是柏叶。至于露水嘛,她并非存心陷害你,而是惊惧之下,受人误导,想偏了,这才钻了牛角尖,险害你丢了性命,好在你无事。”
沉鱼一言不发。
魏姬摇头叹息:“郡公本要处罚露水,可露水并没坏心。不仅没有坏心,还是赤胆忠心,因为忠心护主受了重伤,功过相抵,我便求郡公饶她一命,郡公也应了。”
她怅然道:“沉鱼,当日你负气离开,不就是因为蒙受不白之冤吗?现在真相大白了,你又何必再与郡公置气呢?”
置气?
沉鱼瞧着魏姬苦苦相劝的模样只觉得别扭。
她想出言打断,魏姬却是滔滔不绝。
苦口婆心的样子,倒像是她不知好歹。
“沉鱼,董公义女的身份固然好,可董府不会养你一辈子,迟早还是要把你许人的,与其那样,还不如回到郡公府,你说是不是?”
沉鱼愣了一愣。
魏姬这是在给慕容熙当说客,还是什么意思?
体贴大度,知情达理?
不管因为什么,真是不必了。
沉鱼冷冷道:“谢谢魏姬的好意,我在董府住着甚好。”
魏姬迟疑一下,问:“你真的不肯回来?”
沉鱼疲于纠缠,转身就走。
青萝追在身后。
魏姬不死心,追在沉鱼另一侧,刨根问底:
“为何不肯回来?你如果不是在生郡公的气,那便是在生我和夫人的气?”
闻此,沉鱼偏头看她一眼,直往前门去。
走了不过几步,魏姬又问:“沉鱼,你是在生我和夫人的气吧?气我和夫人把郡公抢走了,因为夫人,因为我,郡公一次次抛下你,所以,你心里有怨气——”
“生你们的气?”
沉鱼站定,一寸一寸地打量魏姬。
真是越看越糊涂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
对上沉鱼冷冷的目光,魏姬后脊一僵,恍然记起那个一身鲜血,手提长剑杀红眼的女子。
她慢慢向后移,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大一些,勉强笑笑。
“沉鱼,我没有恶意,我只是想告诉你,郡公还是很在意你的,你若是能回来,他一定很高兴。只要郡公高兴,我愿意成全你。”
“你成全我?”沉鱼不觉失笑,“你成全我什么?”
她声音不大,可院落安静,这么问完,周遭人悉数看过来。
魏姬垂着眼睑,脸色微微泛白,表情极不自然。
“不是,我我不是那个意思”
她嗫嚅几句,尴尬地抿抿唇,似乎被逼迫得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“不是那个意思,是哪个意思?你说你成全我?是啊,如何不是成全?”
沉鱼凉凉看着魏姬,眸光却穿透她的身体,凝视着虚无的一处,声音也跟着飘忽起来。
“你错了,我对你们没有怨气,若不是你们,我不会下定决心离开,所以,没有怨气,只有感谢,我感谢你们,让我不用一辈子都只当个角落里的影子,也不必一生都只为了一个人而活。如果能重来一次,我希望你们早点出现,也好让我早点认清,早点离开。”
她幽幽说完,不看任何人,转头就走,毫不留恋。
身后有婢女唤着魏姬。
沉鱼不为所动,倒是青萝忍不住看过去。
魏姬跪在地上,提着袖子轻拭眼角,说话声带着浓浓的鼻音。
“沉鱼,是我说错话了,你别生气,我真的没有恶意,你要是这样走了,郡公回来一定会怪罪我,求求你了,我给你赔不是,请你原谅我”
说到一半,小声哭了起来,鼻尖通红。
婢女试图扶起魏姬。
魏姬倔强地推开婢女,红着眼眶望着沉鱼。
“你若不原谅我,我就不起来。”
前院的人不少,婢女仆妇、侍从看守,落在一众人眼中,瞧着却是另一层意思。
青萝环顾众人的表情,看一眼沉鱼,欲言又止,“女郎”
沉鱼蹙眉,只觉莫名其妙。
“她喜欢跪那便跪着吧。”
沉鱼说完就走,视线不经意扫过不醒目的一处,隔着一方水塘的连廊下,分明站着几个人。
看那不声不响地注视着这边的样子,应是已经站了许久。
沉鱼凝起眸,站着未动,隔着水塘默默瞧着。
明明离得这么远,仍是能一眼就望进那乌沉沉的眼底。
刚刚只顾着和魏姬纠缠,竟没注意到慕容熙是何时回来的。
方才那些话,想必他也听到了。
也好。
今日来此只有两个目的,其他的,无需在意。
青萝见沉鱼站着一动不动,悄声提醒:“女郎,是,是宣城郡公。”
沉鱼没作声,听着魏姬低低的啜泣声,径自朝着鸦青狐裘裹身的慕容熙走过去。
沿着路径绕过水塘,眼看远处的连廊越来越近,胸膛里的心也越跳越快。
沉鱼边走边整理情绪。
待走近了,已是了无遽容。
忽略一旁立眉瞪眼的匡阳,平静看向慕容熙,酝酿一下,开门见山。
“我——”
“匡阳,送魏姬回去。”
沉鱼的话被慕容熙打断。
匡阳低一低头。
沉鱼余光瞧见魏姬被婢女搀扶着正往这边来,低低的啜泣,随着窈窕的身影,越来越近。
忽然间,想起了那晚,她伏在外院的屋顶上,听到了慕容熙的琴声与魏姬的歌声。
匡阳领命离开,经过她时,身形稍稍一顿,眼睛直直望了过来。
这一眼,与过往不同,情绪复杂,可最明显的是怒火。
看得出来,匡阳非常恼她。
碍于慕容熙在场,敢怒不敢言。
她很肯定,如果慕容熙不在,匡阳会抡起拳头,毫不客气的与她打一架,虽然,匡阳未必打得过她。
再看站在慕容熙身后的玄墨。
从见到玄墨开始,玄墨就一直垂着眼,从头到尾,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,就像他们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。
沉鱼明白,他们所有人都在怨怪她。
如同她曾经怨怪逾白一样地怨怪着她。
在玄墨和匡阳的眼中,她就是一个叛徒。
有那么一刻,沉鱼心里酸酸涩涩,有些难受。
她默默一叹,低下眼,慢慢吸了口气。
“走吧。”
无波无澜的一声在头顶上方响起。
沉鱼抬眸一瞧,墨黑的眼瞳正沉沉盯着她。
风掠过冷冰冰的水塘,吹动塘边的树木,枯枝黄叶在湿冷的空气里一僵,索索直响。
沉鱼跟那枯枝似的,也僵了一下。
寒风吹得她的头有些木,也有些疼,反应了一刻,问:“去哪儿?”
在庭院中滞留许久,耳朵尖也似红梅枝上新打的花苞粒,红红的一点。
慕容熙指骨分明的手从鸦青狐裘底下伸了出来。
意识到他要做什么,沉鱼想躲,到底晚了一步。
温热的指腹捏住花苞粒,像带了火种似的,从耳朵尖上一路烧下来,烧得她整个人都热了起来。
慕容熙竟旁若无人地捏住她的两只耳朵。
再看过去,庭院内的所有人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,尤其是青萝,瞪着眼珠,羞红了脸。
大庭广众之下,做出这种亲昵举动——
沉鱼气恨咬牙,想打掉慕容熙的手,又怕扯疼自己的耳朵,只能任他挟持着,将她拖至身前。
慕容熙低头看了她许久,浮在乌瞳上的冰面裂了一个缝儿,
“你不是来取东西么?”
“是。”
“既是来取东西,那自然得回乌园,”慕容熙歪着头,细细看她,神情有些寂寥,“莫非你已经忘了回乌园的路该怎么走?”
沉鱼不答,选择跳过这个问题。
不管忘与不忘,她都不会再回乌园。
“你先放开我,不然——”
“不然什么,”慕容熙眸光冰冷,语气低柔,“你还想踢我?”
是,那天在江边,慕容熙结结实实挨了她一下。
沉鱼毫不畏惧,发了狠,“踢一下算什么,说不准这次是捅一刀。”
“是么?”慕容熙双唇失了血色,闭起眼,嗤的一笑,“好啊,是不是捅一刀就解气了,嗯?”
沉鱼别开眼,不吭气。
这跟解不解气没关系。
她不看慕容熙,快速睨一眼周围。
方才还瞧着他们的一众人早已散去,各归其位,各司其职。
甚至连青萝也被孟管事领走。
偌大的庭院里再寻不见半个人影,只剩僵持的他们两个。
沉鱼咬了咬牙,“慕容熙,你快放开!”
“放开?”
慕容熙稍稍一愣,低低笑了起来,笑得胸腔震荡,笑得眼里浮冰尽碎。
他笑得笑得,却是咳了起来。
慕容熙不得不丢开手。
沉鱼一喜,正要趁势逃出慕容熙的掌控,却在瞧见他嘴角溢出的殷红时,愣了一下。
他真的受伤了。
就是这一晃,慕容熙重新将她抱住,低下头极其温柔地冲她一笑。
“别傻了,放不开。”